永安公主
關燈
小
中
大
永安公主
冊立大典當日, 日出照影，正如司天監三個月前預測的那般，是個一年中難得的吉日。
百官危襟正冠, 剛趕在吉時前紛紛到達北闕門等候, 就瞧見段檀越身邊的公公三喜帶著一眾侍衛匆匆趕來, 面色極為陰沈。
“天降異象, 陛下身體抱恙，為保陛下龍體, 今日的冊立大典已經取消。各位大人, 請回吧。t”
話音剛落, 群臣之中議論之聲不絕於耳。
“陛下怎麽突然病倒，難道是皇後不詳？”
“可不敢胡說，公公都說了是天象不好，有意將大典推遲也未可知。”
“昨夜可不太平……不可說、不可說。”
諸臣議論未果, 轉過身集體朝重華宮的方位俯身行禮道：“臣（微臣）告退。”
相比北闕門的喧鬧之聲, 玉舒殿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榻上少女衣衫單薄, 雲鬢柳眉, 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絹布, 絲絲血漬沁出紅梅點點, 在少女雪白的肌膚上猶為刺眼。
一雙小手的虎口處因為握刀時被射來的箭震裂開, 此刻亦是上藥包紮，被少女置於胸前，擱在薄被上。
宋宛辛雙目緊閉，眼皮不時跳動幾下，似是還在夢中。
守了一夜, 床榻邊上的少年皇帝有些體力不支，正當他自知疲乏, 將頭緩緩靠在欄桿上時，床上的少女突然開始囈語。
“裴郎、裴郎你別死！”
她伸出雙手在半空，急於想要抓住什麽一般。不小心扯痛虎口處的傷口，睜開眼醒了過來。
粉色紗帳？幽冥司裏也有這些凡塵俗世之物？
對了，裴郎呢？
眼看著宋宛辛不顧手上的傷口，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看時，段檀越俯身過來，滿眼悲傷地看著她。
“陛下？怎的是你？”
難道她沒死？
這不是地府嗎？
環視四周，著是眼熟得很，比起脖子和手上的傷，她之前和裴宴臨一同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還撞傷了頭，此刻頭疼欲裂，意識不甚清醒。
當那件正紅色皇後大婚朝服落入眼中時，她終於確信：她竟又回到了玉舒殿！
那裴郎呢？他如今在何處？是死了還是活著？
鉆心般的疼痛又襲來，宋宛辛忍住淚水，掀被下榻，被段檀越制止。
“裴郎呢？他在哪？我要去找他！”
抱住眼前失控的少女，段檀越始終一言不發。
見他沈默，宋宛辛掙紮得更加厲害，眼淚一點點溢出眼眶，將衣領打濕。
“為什麽不讓我和他一起死？如今就算我再去輪回司尋他，都不一定能再遇上他，同他一道輪回轉世了！真是叫我們生死不得相見！”
兩人在房中拉扯，屏風外的宮人們靜候一旁，不敢出聲。房中只能聽到少女悲戚的哭聲。
見她如此說，段檀越亦是雙眼泛紅，極度的隱忍和控制下他嗓音沙啞，幾乎說不出話。直到少女哭累，掙紮漸弱，癱倒在地的時候，他才哽咽著出聲。
“你想見他，我便如你的願。”
**
太醫署門口，人員繁雜。
太醫帶著醫工們忙忙碌碌，正給昨夜宮變中受傷的侍衛們挨個診治。兩個轎輦一路隨行宮華蓋而來，在太醫署門口停下。
一到太醫署門口，宋宛辛甩開段檀越的手，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尋著傷員一個個看去，卻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再低頭，卻見側門院中，用白布蓋著幾具屍體。
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腦海，宋宛辛悲痛欲絕，渾身失力差點跌倒。
“不會的、不會的……”
扶著墻面，少女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好似用盡了她全身力氣一般。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具屍體旁，她緩緩蹲下，牽起白布一角時手止不住的顫抖。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眾目睽睽之下，宋宛辛一伸手將白布掀開，看清屍體的面容後，她略松一口氣，立刻又提心吊膽的去掀另一具屍體的白布。
這個不是、這也不是。
她越掀越急，像個瘋子一般在屍體之中翻找著什麽一般，直到將最後一具屍體的白布掀開後，她才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大口呼吸。
還好，都不是他……
段檀越滿眼悲傷，站在一旁任她發瘋。等到她做完這一切，又將怨懟的目光投向自己時，側殿的門突然打開。
前幾年經常來為宋宛辛請脈的呂太醫走出來，雙手還沾著血跡，站在門口抱怨。
“吵吵嚷嚷的鬧什麽？我這手要是稍有偏頗出了差錯，陛下怪罪下來，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只往呂太醫身後看了一眼，宋宛辛如魂魄歸位一樣，眼神一亮，站起身來將呂太醫推開，邁步進到房中。
無帳簾帷幔的榻鋪，裴宴臨正光著上半身趴在上面，後背的箭羽已被開刀取去，此刻正沾滿鮮血，擱置在一旁小幾上。
他雙目緊閉，昏迷之中仍是滿頭大汗，嘴裏防止他在劇痛之中咬著舌頭的白布還含在嘴裏。
見他氣息奄奄，卻是還活著的跡象，宋宛辛撲上前去，滿眼心疼的將少年臉龐輕輕捧起，不住地端詳。
“裴郎……裴郎我來了……”
指尖探得他微弱卻平穩的鼻息，宋宛辛稍稍安下心來，眼眶盈淚，沈思不語。
呂太醫走進來想說些什麽，又不敢妄言，直到段檀越點頭示意，他才在二人身後緩緩開口。
“後背這一箭插得極深，離心臟不到一寸距離，還好未曾傷及臟器，但是失血過多導致的昏厥可能還需要數日調養才可清醒過來。至於醒來之後還有無其他病癥，只能以觀後效了。”
“有勞呂太醫。”
看出三人之間不尋常的氣氛，呂太醫趕緊拱手行禮道：“臣告退。”
輕輕帶上門，宋宛辛擦幹眼淚，轉過身在段檀越面前跪下。
“謝陛下不殺之恩……我知道這個請求太甚，但只要陛下放他走，我願意……”
“願意什麽？又是答應嫁給我，做大理國的皇後嗎？”少年皇帝冷聲開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當初因為要替父母報仇，你說你願意留在他身邊，不惜一切洗清宋家冤屈；後來因為北宋皇帝的阻攔，你說你願意只身一人帶著孩子遠走高飛；如今，為了救他，你說你願意留下。”
緩緩蹲下，少年皇帝擡起宋宛辛的臉龐，痛心疾首的看著她。
“奴奴，你可知，只有在除開這一切一切的前提之下，你的願意才算是真的願意。”
雖然他知道，除開這些前提，他永遠聽不到少女的那句“我願意”，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即使再笨，也該清醒了。
不再看她，段檀越站起身，獨自開門走了出來。
宋宛辛不知道他這番話，到底是要她還是不要她。聽見榻鋪上的少年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少女擦擦眼淚，又轉過頭去照看他。
直到深夜，宮女來請。
“宋娘子，此處都是男子，宋娘子不可留在這裏，明日再來吧。”
她這樣說，便是皇帝吩咐的了。
在裴宴臨床邊待了整整一個白天，她才恍惚察覺到自己身上此刻內傷外傷也不少，她顫抖著起身，又不舍地回頭看了榻上昏迷著的少年一眼，轉身離開。
**
處暑已過，天氣逐漸轉涼。
既取消了立後，少女主動請旨搬離玉舒殿，住到離太醫署更近的芝桂殿中。白日裏診脈服藥，末了就到太醫署側殿來照顧裴宴臨，等著他醒來，不知不覺已過去半月有餘。
這天下午，日朗風輕。
段檀越推開太醫署側殿房門時，正好看到少女扶在裴宴臨床榻邊上，睡得正酣。
據宮女每日匯報，她每日除了聽太醫的囑咐養病療傷，一得空閑就撇開宮人來到此處照看裴宴臨，即便到了夜晚，不被催個幾聲，也是不願離去的。
因為他並沒有表態，是將二人放走還是繼續處置發落，阿律帶著箏箏守在宮外，也不敢再有其他動作。
北宋太子私入大理皇宮，還落得個重傷昏迷被當場抓住的下場，阿律抓破了腦袋也不敢將此事回稟京都，只暗暗在給仲軒大人的回信上用暗語告知此事，尚未得到回信。
此刻微風正好，拂過宋宛辛略顯蒼白的小臉。她將頭擱在榻上，與裴宴臨靠在一起。
少年皇帝冷漠的看著這一切，緩緩走近。
俯身坐下，他剛拿起一件外衫，準備披在少女肩頭，榻鋪上一直沈睡著的少年突然睜開了眼。
人雖然昏迷著，傷口卻還在恢覆中，他平躺在榻上，被段檀越進門的聲音吵醒，恍惚間才察覺到自己後背還在隱隱作痛。
稍有動作，全身便跟針紮似的疼，裴宴臨扶著腦袋坐起來，另一只手摸到了床邊少女墊在臉下的手。
看見是她，少年的眼神變得柔軟。
記憶還停留在去玉舒殿劫她那日，自己帶她騎馬奔逃，一路到了南門。眼看著就要出宮，自己卻被身後突然傳裏錐心般的劇痛疼暈過去。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t他好像還聽見了少女悲痛欲絕的哭喊聲。
餘下的事，他便不記得了。
擡頭看去，自己滿身藥味，房中好似也充斥著藥氣。
再一看，裴宴臨的目光落在了段檀越身上。
見他醒來，少年皇帝面無表情，伸手仍是將手中的長衫搭在少女肩頭，目光柔和。
“既要殺我，為何又要救我？”
替宋宛辛掖好衣衫，段檀越淡然起身，走到窗邊。
“非是救你，只是為了救她。”
“什麽救她？難道你們的人傷了她？”
裴宴臨仔細瞧來，少女脖子、雙手都纏著白布，不禁蹙眉。對於少女之後自裁未遂之事，段檀越不願提起，只臨窗嘆息。
坐在榻上，裴宴臨伸手，指尖輕輕從少女臉上劃過，感受她平穩的呼吸，心頭溫暖。
“當年她全家慘遭滅門，皆是因為你爹痛下殺心，而你毫無作為，如今竟還要因為她不願意嫁你就傷她嗎？”
“呵，這話別人說得，卻偏偏你裴宴臨說不得。”
段檀越轉過身來，不怒反笑，面帶譏諷的一張臉背對著陽光不甚清晰。
“北宋前太子被殺一案今已查明，就是你們皇室內部那些蠅營狗茍，見不得光的人內鬥所致。北宋皇帝昏庸無能，輕易就將奴奴的爹賜了死罪。若當初你們朝中能有人查明真相，我爹又怎會下旨將宋家滿門抄斬？論有罪、論贖罪，你這個北宋太子便是第一個要代替你們整個北宋皇室向奴奴磕頭賠罪之人！”
他言辭激烈，聲音逐漸放大。
裴宴臨剛想反駁，卻見床頭少女在睡夢中動了動身子。
看見少女將醒未醒，兩個男人沒了爭吵的理由，都噤聲杵在一邊。
雖然不想承認，裴宴臨卻知道段檀越說的不錯。
無論是大理皇室還是北宋皇室，於她，都有愧。
緩緩低頭，裴宴臨語氣沈沈，帶著篤定。
“北宋欠她的，我自會用盡我的餘生來償還，於公，我要彌補我皇室族人對她的虧欠；於私，她是我今生唯一的摯愛。若、若還有機會……”
聽他如此說，段檀越心裏雖然有一萬個不願意，卻也知道，一切事情都有了結的一天。
曾經，他瘋狂的想要將她帶回大理，用盡一切彌補先帝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後來將她帶回來，許她做皇後，也是如此。
但現在，他似乎知道，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便換個方式彌補她吧。
少年皇帝走近幾步，將目光落在宋宛辛熟睡的臉上，再開口，已是雲淡風輕。
“你記著，若奴奴心裏的人是我，她一樣會為我做到如此地步，所以，我從來都沒有輸給你，只會輸給她。”
說完，他立即轉過身去，好似害怕自己會後悔似的，大跨步走到門口，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榻上，其實早就醒了的少女已經淚濕衣袖，她定住心神，收斂淚意撐坐起來，捉住裴宴臨的手。
少年看她淚眼婆娑的模樣，不知何時醒的，兩人目光相遇，自是勝過千言萬語。
少女瞧他胸膛纏滿白布，好似又回到了那個雍城客棧遇刺的夜晚，半晌，少女莞爾，眉若春山，目似皎月。
“殿下身強體壯，尋常人挨著一箭已活不成，殿下又是挨箭又是落馬，如今不但精神尚可，還有心思瞧人，尋常人萬萬是比不過的。”
聞言，裴宴臨先是怔住，反應過來這是他們二人初次相遇，他遇刺後被她救走，光著身子瞧她時她說的話，有些喜不自勝，鼻頭一酸。
自從遇到她，連哭都變得容易了。
這一路走來，輕舟已過萬重山。
裴宴臨嘴角勾笑，故作輕松。
“瞧旁的女子自是不妥。”
禁不住笑出聲，少女眉眼彎彎，接著問道：“那我……”
雙手捧上少女的臉，他低頭印下一吻。
溫熱的、鮮活的、充滿愛意的一吻。清風吹動藥香襲來，兩人沈醉其中。裴宴臨睜眼，與少女額頭相抵，眼中盛滿柔情。
“你是此生，我裴宴臨身心皆奔赴唯一的朗月。”
**
中秋剛過，好事又臨。
就在大理舉國上下，為取消冊立皇後之事議論紛紛之時，皇帝突然宣布，封前廣平侍郎嫡女宋宛辛為皇妹，賜名號永安公主。
歡欣永安，長樂太平。
此傳言一出，人們皆是驚嘆。
“皇後怎麽變公主了？容貌做派來看不得皇上喜歡啊。”
“誰知道呢？說不定原本就是流落民間的妹妹，想如今的皇上，當初不也是養在相國寺裏，直到冊立太子之時才迎回宮中的嗎？”
“有理有理。”
“快看，公主來了！”
熱鬧的長街上，永安公主出宮，前往大相國寺拜謁祈福的隊伍緩緩而來。
宋宛辛一身淡粉色錦繡華衣裹身，外披月白色紗衣，裙褶款款入月光流動，長長的拖迤三尺有餘，使美人更顯雍容高貴。公主發帶高束，頭插蝴蝶珠釵並珍珠貼鬢，只略施粉黛，便已是美艷不可方物。
她掀開珠簾，嘴角噙笑，朝兩側圍觀的百姓輕輕招手，見者無論男女，皆心馳神往，陶醉不知所處。
“這就是宋家嫡女？那個被冤枉了廣平侍郎家唯一的女兒？真天仙似的，要是我的女兒，定是要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裏護著的，遇上這樣的事，哎……”
“有你什麽嘆氣的事兒？如今人家做了公主了，往後的日子都是坦途，勢必不會讓公主香消玉殞，孤獨垂淚的。”
“在理在理，你今日見著美人，說話都好聽了許多。”
“哈哈。是嗎？”
相比長街上的熱鬧，皇宮之中，芝桂殿內，裴宴臨與段檀越相對而坐，氣氛壓抑。
箏箏與阿律在禦花園玩耍許久，剛邁著步子走進來，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模樣，立刻將箏箏放下就跑。
“屬下帶箏箏郡主回來了，汴京那邊似有來信，屬下先行告退。”
一旁的三喜原本一直擦冷汗，見阿律腳底抹油，自己也趕緊跟著一並鞠躬道：“永安公主今日的晚膳尚未備好，奴才去催一催。”
見兩人溜走，房中二人並未出聲，卻都以熱切的目光看向面前女娃。箏箏走到二人面前，左右看看，最終邁開步子，一顛一顛地撲到裴宴臨懷中。
看來，冊立大典前夜發生的事，她仍未忘懷。
這樣，不禁讓裴宴臨又生出一絲愧疚。
他抱起箏箏，對段檀越說道：“雖說箏箏更喜歡我，不過到底是你和小辛的孩子，小辛跟我走了，箏箏肯定是要一起的……那個……你也不必介懷，孩子嘛，你日後尋著心愛的女娘再生就是……再不濟，以後我偶爾也可以帶她回來見你。”
言下之意，箏箏雖然是段檀越的孩子，但他是一定要帶走的。
段檀越楞在當場，片刻過後反應過來。
這個謊……他可不想戳破。
少年皇帝低頭，笑得促狹。
“無妨，無妨。”
見他大度，裴宴臨反而無話可說，就在兩人又要陷入僵持之際，阿律突然又跑進來，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他一路疾跑，沒仔細看路，腳下一個不穩摔在地上。也顧不上疼，跪爬幾步從懷裏掏出書信呈給少年。
“殿下！不好了！官家和聖人……都遇刺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冊立大典當日, 日出照影，正如司天監三個月前預測的那般，是個一年中難得的吉日。
百官危襟正冠, 剛趕在吉時前紛紛到達北闕門等候, 就瞧見段檀越身邊的公公三喜帶著一眾侍衛匆匆趕來, 面色極為陰沈。
“天降異象, 陛下身體抱恙，為保陛下龍體, 今日的冊立大典已經取消。各位大人, 請回吧。t”
話音剛落, 群臣之中議論之聲不絕於耳。
“陛下怎麽突然病倒，難道是皇後不詳？”
“可不敢胡說，公公都說了是天象不好，有意將大典推遲也未可知。”
“昨夜可不太平……不可說、不可說。”
諸臣議論未果, 轉過身集體朝重華宮的方位俯身行禮道：“臣（微臣）告退。”
相比北闕門的喧鬧之聲, 玉舒殿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榻上少女衣衫單薄, 雲鬢柳眉, 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絹布, 絲絲血漬沁出紅梅點點, 在少女雪白的肌膚上猶為刺眼。
一雙小手的虎口處因為握刀時被射來的箭震裂開, 此刻亦是上藥包紮，被少女置於胸前，擱在薄被上。
宋宛辛雙目緊閉，眼皮不時跳動幾下，似是還在夢中。
守了一夜, 床榻邊上的少年皇帝有些體力不支，正當他自知疲乏, 將頭緩緩靠在欄桿上時，床上的少女突然開始囈語。
“裴郎、裴郎你別死！”
她伸出雙手在半空，急於想要抓住什麽一般。不小心扯痛虎口處的傷口，睜開眼醒了過來。
粉色紗帳？幽冥司裏也有這些凡塵俗世之物？
對了，裴郎呢？
眼看著宋宛辛不顧手上的傷口，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看時，段檀越俯身過來，滿眼悲傷地看著她。
“陛下？怎的是你？”
難道她沒死？
這不是地府嗎？
環視四周，著是眼熟得很，比起脖子和手上的傷，她之前和裴宴臨一同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還撞傷了頭，此刻頭疼欲裂，意識不甚清醒。
當那件正紅色皇後大婚朝服落入眼中時，她終於確信：她竟又回到了玉舒殿！
那裴郎呢？他如今在何處？是死了還是活著？
鉆心般的疼痛又襲來，宋宛辛忍住淚水，掀被下榻，被段檀越制止。
“裴郎呢？他在哪？我要去找他！”
抱住眼前失控的少女，段檀越始終一言不發。
見他沈默，宋宛辛掙紮得更加厲害，眼淚一點點溢出眼眶，將衣領打濕。
“為什麽不讓我和他一起死？如今就算我再去輪回司尋他，都不一定能再遇上他，同他一道輪回轉世了！真是叫我們生死不得相見！”
兩人在房中拉扯，屏風外的宮人們靜候一旁，不敢出聲。房中只能聽到少女悲戚的哭聲。
見她如此說，段檀越亦是雙眼泛紅，極度的隱忍和控制下他嗓音沙啞，幾乎說不出話。直到少女哭累，掙紮漸弱，癱倒在地的時候，他才哽咽著出聲。
“你想見他，我便如你的願。”
**
太醫署門口，人員繁雜。
太醫帶著醫工們忙忙碌碌，正給昨夜宮變中受傷的侍衛們挨個診治。兩個轎輦一路隨行宮華蓋而來，在太醫署門口停下。
一到太醫署門口，宋宛辛甩開段檀越的手，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尋著傷員一個個看去，卻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再低頭，卻見側門院中，用白布蓋著幾具屍體。
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腦海，宋宛辛悲痛欲絕，渾身失力差點跌倒。
“不會的、不會的……”
扶著墻面，少女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好似用盡了她全身力氣一般。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具屍體旁，她緩緩蹲下，牽起白布一角時手止不住的顫抖。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眾目睽睽之下，宋宛辛一伸手將白布掀開，看清屍體的面容後，她略松一口氣，立刻又提心吊膽的去掀另一具屍體的白布。
這個不是、這也不是。
她越掀越急，像個瘋子一般在屍體之中翻找著什麽一般，直到將最後一具屍體的白布掀開後，她才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大口呼吸。
還好，都不是他……
段檀越滿眼悲傷，站在一旁任她發瘋。等到她做完這一切，又將怨懟的目光投向自己時，側殿的門突然打開。
前幾年經常來為宋宛辛請脈的呂太醫走出來，雙手還沾著血跡，站在門口抱怨。
“吵吵嚷嚷的鬧什麽？我這手要是稍有偏頗出了差錯，陛下怪罪下來，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只往呂太醫身後看了一眼，宋宛辛如魂魄歸位一樣，眼神一亮，站起身來將呂太醫推開，邁步進到房中。
無帳簾帷幔的榻鋪，裴宴臨正光著上半身趴在上面，後背的箭羽已被開刀取去，此刻正沾滿鮮血，擱置在一旁小幾上。
他雙目緊閉，昏迷之中仍是滿頭大汗，嘴裏防止他在劇痛之中咬著舌頭的白布還含在嘴裏。
見他氣息奄奄，卻是還活著的跡象，宋宛辛撲上前去，滿眼心疼的將少年臉龐輕輕捧起，不住地端詳。
“裴郎……裴郎我來了……”
指尖探得他微弱卻平穩的鼻息，宋宛辛稍稍安下心來，眼眶盈淚，沈思不語。
呂太醫走進來想說些什麽，又不敢妄言，直到段檀越點頭示意，他才在二人身後緩緩開口。
“後背這一箭插得極深，離心臟不到一寸距離，還好未曾傷及臟器，但是失血過多導致的昏厥可能還需要數日調養才可清醒過來。至於醒來之後還有無其他病癥，只能以觀後效了。”
“有勞呂太醫。”
看出三人之間不尋常的氣氛，呂太醫趕緊拱手行禮道：“臣告退。”
輕輕帶上門，宋宛辛擦幹眼淚，轉過身在段檀越面前跪下。
“謝陛下不殺之恩……我知道這個請求太甚，但只要陛下放他走，我願意……”
“願意什麽？又是答應嫁給我，做大理國的皇後嗎？”少年皇帝冷聲開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當初因為要替父母報仇，你說你願意留在他身邊，不惜一切洗清宋家冤屈；後來因為北宋皇帝的阻攔，你說你願意只身一人帶著孩子遠走高飛；如今，為了救他，你說你願意留下。”
緩緩蹲下，少年皇帝擡起宋宛辛的臉龐，痛心疾首的看著她。
“奴奴，你可知，只有在除開這一切一切的前提之下，你的願意才算是真的願意。”
雖然他知道，除開這些前提，他永遠聽不到少女的那句“我願意”，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即使再笨，也該清醒了。
不再看她，段檀越站起身，獨自開門走了出來。
宋宛辛不知道他這番話，到底是要她還是不要她。聽見榻鋪上的少年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少女擦擦眼淚，又轉過頭去照看他。
直到深夜，宮女來請。
“宋娘子，此處都是男子，宋娘子不可留在這裏，明日再來吧。”
她這樣說，便是皇帝吩咐的了。
在裴宴臨床邊待了整整一個白天，她才恍惚察覺到自己身上此刻內傷外傷也不少，她顫抖著起身，又不舍地回頭看了榻上昏迷著的少年一眼，轉身離開。
**
處暑已過，天氣逐漸轉涼。
既取消了立後，少女主動請旨搬離玉舒殿，住到離太醫署更近的芝桂殿中。白日裏診脈服藥，末了就到太醫署側殿來照顧裴宴臨，等著他醒來，不知不覺已過去半月有餘。
這天下午，日朗風輕。
段檀越推開太醫署側殿房門時，正好看到少女扶在裴宴臨床榻邊上，睡得正酣。
據宮女每日匯報，她每日除了聽太醫的囑咐養病療傷，一得空閑就撇開宮人來到此處照看裴宴臨，即便到了夜晚，不被催個幾聲，也是不願離去的。
因為他並沒有表態，是將二人放走還是繼續處置發落，阿律帶著箏箏守在宮外，也不敢再有其他動作。
北宋太子私入大理皇宮，還落得個重傷昏迷被當場抓住的下場，阿律抓破了腦袋也不敢將此事回稟京都，只暗暗在給仲軒大人的回信上用暗語告知此事，尚未得到回信。
此刻微風正好，拂過宋宛辛略顯蒼白的小臉。她將頭擱在榻上，與裴宴臨靠在一起。
少年皇帝冷漠的看著這一切，緩緩走近。
俯身坐下，他剛拿起一件外衫，準備披在少女肩頭，榻鋪上一直沈睡著的少年突然睜開了眼。
人雖然昏迷著，傷口卻還在恢覆中，他平躺在榻上，被段檀越進門的聲音吵醒，恍惚間才察覺到自己後背還在隱隱作痛。
稍有動作，全身便跟針紮似的疼，裴宴臨扶著腦袋坐起來，另一只手摸到了床邊少女墊在臉下的手。
看見是她，少年的眼神變得柔軟。
記憶還停留在去玉舒殿劫她那日，自己帶她騎馬奔逃，一路到了南門。眼看著就要出宮，自己卻被身後突然傳裏錐心般的劇痛疼暈過去。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t他好像還聽見了少女悲痛欲絕的哭喊聲。
餘下的事，他便不記得了。
擡頭看去，自己滿身藥味，房中好似也充斥著藥氣。
再一看，裴宴臨的目光落在了段檀越身上。
見他醒來，少年皇帝面無表情，伸手仍是將手中的長衫搭在少女肩頭，目光柔和。
“既要殺我，為何又要救我？”
替宋宛辛掖好衣衫，段檀越淡然起身，走到窗邊。
“非是救你，只是為了救她。”
“什麽救她？難道你們的人傷了她？”
裴宴臨仔細瞧來，少女脖子、雙手都纏著白布，不禁蹙眉。對於少女之後自裁未遂之事，段檀越不願提起，只臨窗嘆息。
坐在榻上，裴宴臨伸手，指尖輕輕從少女臉上劃過，感受她平穩的呼吸，心頭溫暖。
“當年她全家慘遭滅門，皆是因為你爹痛下殺心，而你毫無作為，如今竟還要因為她不願意嫁你就傷她嗎？”
“呵，這話別人說得，卻偏偏你裴宴臨說不得。”
段檀越轉過身來，不怒反笑，面帶譏諷的一張臉背對著陽光不甚清晰。
“北宋前太子被殺一案今已查明，就是你們皇室內部那些蠅營狗茍，見不得光的人內鬥所致。北宋皇帝昏庸無能，輕易就將奴奴的爹賜了死罪。若當初你們朝中能有人查明真相，我爹又怎會下旨將宋家滿門抄斬？論有罪、論贖罪，你這個北宋太子便是第一個要代替你們整個北宋皇室向奴奴磕頭賠罪之人！”
他言辭激烈，聲音逐漸放大。
裴宴臨剛想反駁，卻見床頭少女在睡夢中動了動身子。
看見少女將醒未醒，兩個男人沒了爭吵的理由，都噤聲杵在一邊。
雖然不想承認，裴宴臨卻知道段檀越說的不錯。
無論是大理皇室還是北宋皇室，於她，都有愧。
緩緩低頭，裴宴臨語氣沈沈，帶著篤定。
“北宋欠她的，我自會用盡我的餘生來償還，於公，我要彌補我皇室族人對她的虧欠；於私，她是我今生唯一的摯愛。若、若還有機會……”
聽他如此說，段檀越心裏雖然有一萬個不願意，卻也知道，一切事情都有了結的一天。
曾經，他瘋狂的想要將她帶回大理，用盡一切彌補先帝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後來將她帶回來，許她做皇後，也是如此。
但現在，他似乎知道，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便換個方式彌補她吧。
少年皇帝走近幾步，將目光落在宋宛辛熟睡的臉上，再開口，已是雲淡風輕。
“你記著，若奴奴心裏的人是我，她一樣會為我做到如此地步，所以，我從來都沒有輸給你，只會輸給她。”
說完，他立即轉過身去，好似害怕自己會後悔似的，大跨步走到門口，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榻上，其實早就醒了的少女已經淚濕衣袖，她定住心神，收斂淚意撐坐起來，捉住裴宴臨的手。
少年看她淚眼婆娑的模樣，不知何時醒的，兩人目光相遇，自是勝過千言萬語。
少女瞧他胸膛纏滿白布，好似又回到了那個雍城客棧遇刺的夜晚，半晌，少女莞爾，眉若春山，目似皎月。
“殿下身強體壯，尋常人挨著一箭已活不成，殿下又是挨箭又是落馬，如今不但精神尚可，還有心思瞧人，尋常人萬萬是比不過的。”
聞言，裴宴臨先是怔住，反應過來這是他們二人初次相遇，他遇刺後被她救走，光著身子瞧她時她說的話，有些喜不自勝，鼻頭一酸。
自從遇到她，連哭都變得容易了。
這一路走來，輕舟已過萬重山。
裴宴臨嘴角勾笑，故作輕松。
“瞧旁的女子自是不妥。”
禁不住笑出聲，少女眉眼彎彎，接著問道：“那我……”
雙手捧上少女的臉，他低頭印下一吻。
溫熱的、鮮活的、充滿愛意的一吻。清風吹動藥香襲來，兩人沈醉其中。裴宴臨睜眼，與少女額頭相抵，眼中盛滿柔情。
“你是此生，我裴宴臨身心皆奔赴唯一的朗月。”
**
中秋剛過，好事又臨。
就在大理舉國上下，為取消冊立皇後之事議論紛紛之時，皇帝突然宣布，封前廣平侍郎嫡女宋宛辛為皇妹，賜名號永安公主。
歡欣永安，長樂太平。
此傳言一出，人們皆是驚嘆。
“皇後怎麽變公主了？容貌做派來看不得皇上喜歡啊。”
“誰知道呢？說不定原本就是流落民間的妹妹，想如今的皇上，當初不也是養在相國寺裏，直到冊立太子之時才迎回宮中的嗎？”
“有理有理。”
“快看，公主來了！”
熱鬧的長街上，永安公主出宮，前往大相國寺拜謁祈福的隊伍緩緩而來。
宋宛辛一身淡粉色錦繡華衣裹身，外披月白色紗衣，裙褶款款入月光流動，長長的拖迤三尺有餘，使美人更顯雍容高貴。公主發帶高束，頭插蝴蝶珠釵並珍珠貼鬢，只略施粉黛，便已是美艷不可方物。
她掀開珠簾，嘴角噙笑，朝兩側圍觀的百姓輕輕招手，見者無論男女，皆心馳神往，陶醉不知所處。
“這就是宋家嫡女？那個被冤枉了廣平侍郎家唯一的女兒？真天仙似的，要是我的女兒，定是要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裏護著的，遇上這樣的事，哎……”
“有你什麽嘆氣的事兒？如今人家做了公主了，往後的日子都是坦途，勢必不會讓公主香消玉殞，孤獨垂淚的。”
“在理在理，你今日見著美人，說話都好聽了許多。”
“哈哈。是嗎？”
相比長街上的熱鬧，皇宮之中，芝桂殿內，裴宴臨與段檀越相對而坐，氣氛壓抑。
箏箏與阿律在禦花園玩耍許久，剛邁著步子走進來，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模樣，立刻將箏箏放下就跑。
“屬下帶箏箏郡主回來了，汴京那邊似有來信，屬下先行告退。”
一旁的三喜原本一直擦冷汗，見阿律腳底抹油，自己也趕緊跟著一並鞠躬道：“永安公主今日的晚膳尚未備好，奴才去催一催。”
見兩人溜走，房中二人並未出聲，卻都以熱切的目光看向面前女娃。箏箏走到二人面前，左右看看，最終邁開步子，一顛一顛地撲到裴宴臨懷中。
看來，冊立大典前夜發生的事，她仍未忘懷。
這樣，不禁讓裴宴臨又生出一絲愧疚。
他抱起箏箏，對段檀越說道：“雖說箏箏更喜歡我，不過到底是你和小辛的孩子，小辛跟我走了，箏箏肯定是要一起的……那個……你也不必介懷，孩子嘛，你日後尋著心愛的女娘再生就是……再不濟，以後我偶爾也可以帶她回來見你。”
言下之意，箏箏雖然是段檀越的孩子，但他是一定要帶走的。
段檀越楞在當場，片刻過後反應過來。
這個謊……他可不想戳破。
少年皇帝低頭，笑得促狹。
“無妨，無妨。”
見他大度，裴宴臨反而無話可說，就在兩人又要陷入僵持之際，阿律突然又跑進來，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他一路疾跑，沒仔細看路，腳下一個不穩摔在地上。也顧不上疼，跪爬幾步從懷裏掏出書信呈給少年。
“殿下！不好了！官家和聖人……都遇刺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